死无葬身之地
微博:通宵选手张三度

【Valvert】《Stars(而晨星于此)》

九年婚约扶养珂赛特梗来自@薛定泽 

全文总字数:11242


冉阿让拿着那张纸反复看了几遍,直到沙威不耐烦地催促他赶紧动身去接珂赛特,别再盯着该死的结婚证看个没完了的时候,冉阿让才小心地把它收起来,和那本日记一起收进抽屉里。是的,结婚证。冉阿让在接珂赛特回家的路上甚至还在走神,而那目光落在他身旁的沙威身上,又或者他只是在发呆,看着他的结婚对象发呆。

这是他出狱的第一个月,而这短短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冉阿让一时没法理清头绪。他在出狱后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拿着曾经遇见过的神父提供的资助,创办了一家疗养院。而冉阿让就是在这里,在疗养院的门前遇见了芳汀——珂赛特可怜的母亲。她浑身烫得像烙铁,又不断在说着胡话。医生检查过后只是对冉阿让摇了摇头,讲了声抱歉或者其他的话。而那可怜的女人握住冉阿让的手,反复请求他照顾自己的孩子,她可怜的珂赛特。冉阿让几乎没法拒绝那样的请求,没法拒绝一个即将步入天堂的灵魂对他的恳请,没法拒绝自己的心。

但一个刚出狱又是独身的男人是没法领养孩子的,哪怕是孩子母亲的意愿同遗愿,这种家庭关系也无法顺利构成。而冉阿让就是在这时忽然想起沙威,一位曾经看守过他的狱警,一位或许可以称之为朋友的朋友。他别无所选,留存在他电话簿上的名字少之又少,而那些人都不会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一位好的父亲。但沙威,冉阿让又想起那双眼睛,想起对方坚定的语气。他别无所选,却又在心里认定对方就是最好的选择。而冉阿让开始暗暗希望沙威能够接受他的请求,和他,和珂赛特一起构建一个家庭。只是为了珂赛特,冉阿让想,只是为了珂赛特。

沙威看着自己家门口的不速之客,不知道对方突然过来究竟有什么事情。冉阿让攥着自己的衣服,把那块布料揉皱又搓开。沙威或许会拒绝他的请求,拒绝这种完全看起来无理的要求。他完全是不请自来,来到曾经看守他的狱警家门口,来到他认为的朋友面前。而沙威?沙威不会答应他的,不会答应和他这样一个人结婚的。哪怕是为了珂赛特,哪怕只是为了珂赛特。而那样的话珂赛特就只能在孤儿院度过整个童年,度过灰暗而痛苦的十几年。像他失去母亲的侄子一样,像他一样。

汗水从冉阿让额头滑落,混着他跑来时沾上的灰尘,让冉阿让整个回到几乎是在监狱劳作的状态。他看起来糟糕透了,但一双眼睛又足够亮,而那些不成句的语词里流露出急切来。冉阿让试图说清整件事情,但他根本听不清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或许只是在重复着一些无意义的话,又或者只有珂赛特的名字反复在冉阿让的嘴边出现。而沙威在听到他磕磕巴巴的话之后,意料之外干脆地同意了冉阿让的请求。他几乎足够有耐心,又像是不耐烦般在听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打断了冉阿让重复讲着的话。冉阿让愣在那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那句同意的意思。

“我说我同意和你结婚,冉阿让。”沙威抱着胳膊,靠在门边看着他。“为了珂赛特那孩子。”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那张结婚纸的来源。他和沙威约定只有九年的婚姻,等到珂赛特长大成人,他们就可以结束这一段非浪漫的关系,结束那张纸的牵连。

沙威无疑是一位好父亲,更严厉的那派。冉阿让很高兴自己当时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不是随便找到谁,一个电话簿上的工作对象。然后给珂赛特一个完整的,但又不够好的家庭。珂赛特很喜欢沙威,尽管后者笑的时候足够少,对她也总是一副严苛的态度。但珂赛特依旧喜欢跑到他怀里坐着,跟他撒娇要一个故事,或者这个故事的讲述成为了冉阿让的工作。他坐在那里,坐在烧着的壁炉前,给珂赛特读一本故事书。冉阿让偶尔抬起头,会看见珂赛特专注的眼神,而再向上一点,他就看进了沙威的眼睛里。或许是壁炉里的火烧得足够热烈,注视着他的两双眼睛都像是溢满了星星。冉阿让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耳边“咚”的一声,而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把那点蔓生出的渴求吞下去。

婚后的生活比想象中要简单的多,冉阿让有时候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和沙威结了婚,有真正意义上的那种浪漫关系。他们实在太过于默契,比起朋友,甚至比起新婚夫妻更默契。那些眼神和轻微的动作会被解读清,在冉阿让伸出手来时,沙威就会把那罐糖或者其他东西递过去。而冉阿让呢,他几乎过分熟知对方的每一个表情,知晓沙威抿起的嘴角,皱着的眉头,眼里的笑意,几乎无所不知。他甚至能在心里接上对方的每一句话,又在那双眼睛看过来时,恰好和他对视。

冉阿让同沙威本来是住在两个地方的,后者每天下班后过来他这边,和他跟珂赛特吃一次晚饭。而沙威从不在此过夜,哪怕是珂赛特缠着他要一个晚安故事和晚安吻,他也会在小姑娘睡着后离开这里。冉阿让不知道那股莫名的情绪来源于什么,或许是沙威离开时像在逃离什么的样子刺痛了他的心,又或者只是他在某些时刻想要开口,却没法说出挽留。

而珂赛特在某一天的晚餐中问起为什么她另一位父亲不在这里和他们住,是不是他和沙威吵架了,又衍生出他们将要离婚的想法。冉阿让试图哄好看起来快哭了的珂赛特,但他一边着急那双亮晶晶闪着泪花的眼睛,一边因为没法解释清楚这件事情而发愁。毕竟他和沙威现在确实像是分了居的马上准备离婚的夫妻,而不是一对新人。冉阿让一边轻拍着珂赛特,一边向沙威用眼神求助。而沙威,沙威一贯是解决问题的好手。虽然他叹了口气,像是无奈又妥协般开口。

而他讲,

“不,珂赛特。”冉阿让难得见到沙威露出那种温柔的笑,在有他在场,而不是沙威和珂赛特独处的时候。“我只是这段时间在出差,住在家里不方便。我和你爸爸没有吵架,”沙威顿了顿,“我们更不会离婚。”

家,瞧瞧他用了什么词。冉阿让不知道心里那股暖流是因为什么,但他又肯定,缓解心脏的疼痛有一大半是沙威的话的功劳。珂赛特也被这句充满安抚魔力的话哄好,把涂着果酱的面包塞到了嘴巴里。而沙威第二天就带着他的全部家当——一些换洗衣服,住进了冉阿让家里,趁着珂赛特还没有醒的时候完成了这种拎包入住的快捷方式。打那之后沙威就再没回去过他曾经的住地,而他像是真正开始融进整个家里。

“谢谢。”

这句话就这么从他嘴中说出来,在冉阿让坐到沙威对面的椅子上时。珂赛特刚刚在楼上进入梦乡,带着沙威和冉阿让送给她的两个晚安吻。这个词就这么出现在他的话里,作为一个没头没脑的开场白,作为一个突兀的起音。但沙威只是挑了挑眉,以他一贯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疑惑。

“如果是因为我揽下了给珂赛特讲小美人鱼的活儿的话,那你确实应该感谢我。”

上帝保佑,冉阿让不知道自己所注视的那双眼睛可以如此亮,像他曾经在监狱中透过那扇窗户看见的星星。“不,不是……”他像是被自己噎住,又或者只是变得磕巴起来。“那只是……,”冉阿让轻叹了一声,又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不止是因为这件事。”

他把飘走的目光收拢,借着灯光和炉火看进那双眼睛里。

“是为了所有的一切。”

冉阿让听到一声足够轻微的笑,落到他耳边。可能是他的耳朵出了问题,在珂赛特成天到晚和他讲话的过程中培养出一种新式的幻听。但冉阿让看过去,清清楚楚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笑意。而他本不该想要抱住对方,不该想要吻过沙威唇边的笑意。

只是用来做面包的面团里酒被放的太多,太多酒精,导致他现在的脑袋并不清醒。那是你的朋友。冉阿让想着,又告诉自己。而他真的可以和沙威以朋友相称吗?冉阿让始终记着他们无数次不那么愉快的对话,在监狱里、在偶遇时。而如果不是出于朋友的关系,不是出于一种关系,沙威又怎么会同意和他组建家庭来抚养珂赛特。难道仅仅是因为好心,一位对犯罪深恶痛绝的狱警就会愿意和他曾经粗暴对待过的、一个一文不值的前罪犯结婚吗?

他们真的可以称彼此为朋友吗?

沙威不知道,也从来没承认或者否定这个词。他靠在沙发背上,靠近烧得正旺的炉火。其实细算下来他和冉阿让正常交流的时候实在有限,在沙威最初见到对方时,他自己不过是一个刚参加工作没几年的年轻狱警。他在监狱中出生,又在孤儿院兜兜转转几十年之后重新回到这里。沙威闭上眼睛,把脑袋放在皮质沙发的靠背上。他抱着那种想法,因为自己作为罪犯的母亲,因为这些年他学到的一切,为此而对罪犯深恶痛绝。监狱的犯人们拿最粗俗的话咒骂着彼此,有时候是针对他的。只有冉阿让在工作时一言不发,沉默到像海边的礁石,被言语的浪潮拍打而无动于衷。沙威就是这么注意到他,后来又因为冉阿让在工作中的高效率而略微感到惊奇。

那些称呼,从最开始的“喂”和对方的服刑编号到再后来的冉阿让;那些态度,从一开始的漠视到后来的交往。沙威不那么想承认或许确实有什么在他和冉阿让之间发生了,一段甚至可以称为友谊的关系,一段他无法否认的交谈甚欢。他们几乎是如此相似,又太过不同。那些相近的观点,那些对立的争执,所有一切对话都足够鲜活。

而朋友,沙威看进那双眼睛,在监狱的灯光下,在他和冉阿让的家里。或许他们足够像朋友,像认识了几十年之久的故交。而那些过于默契的举动,那些潜藏着的化学反应。沙威知道他们不仅仅是曾经的看守者和被收押的关系,不仅仅是如此。就像冉阿让藏在喉咙里的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沙威想,他们都知道不仅仅是这样。

溺亡感如此清晰,连同呼吸一齐被剥夺,被从身体剥落。他试图开口,本能地想要呼救。但有什么在告诉他,静默,是来自他脑海里的声音。

“沙威?”

那声音似乎从水面传来,带着急促的呼吸声。

“沙威!”

那声音在他耳边炸开,带着无法言说的惶惑。

沙威睁开眼睛,看见一张脸。他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意识在下一秒分辨出对方的身份,住在隔壁房间的冉阿让穿着睡衣跑到了他这里。后背汗湿的粘腻感让沙威想把自己脱光后泡进浴缸里,又或者是被噩梦烦扰的休息让他觉得太过不爽。但更有可能是因为冉阿让抓着他的手,眼神中透着担忧和急切。沙威想起来这场景如何似曾相识,在塞纳河边,在他试图自杀未遂反而被冉阿让救起后,他们在河岸上有过一模一样的相望。沙威浑身湿透,躺在那里像一条溺水的鱼,而冉阿让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伤了他泛冷的指尖。

“我刚刚听到声音,你没……”

“我没事。”

“但……”冉阿让把后半句吞进去,变成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他该说些什么呢,以朋友的身份,还是作为假冒的伴侣?那句关切割开他的喉咙,让一切话语消失在哑声中。冉阿让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在他看向沙威,看见那双眼睛的时候。他甚至没能和沙威有半点眼神的接触。后者在回避他,下意识,或者只是本能反应。

“我真的没事,”沙威是叹了口气吗?“冉阿让。”

出狱那天算不上什么好天气,而冉阿让看着空荡的门口,反复走过几次,最终确认那里没有人在等着他。他曾经在某次闲聊时,不知谁先提起的这点。沙威或许迟疑了,冉阿让记得这点,又或许他只是沉默了一会然后答应了会在冉阿让出狱当天,在门前等着他。

“我会在那里等你,24……”沙威顿了一下,“冉阿让。”

但这里谁都没有,只有冉阿让站在那儿,像一棵将朽的树。那种失落感几乎压倒他,堵在他胸口,让呼吸都变得沉重而钝痛。而冉阿让告诉自己,他和沙威本就什么都不算,他这样告诫自己。冉阿让回到家里,回到长久无人居住而到处尘土的家中。他把随手买来的面包塞进嘴里,等回过神发现自己一直在吃着的只是一些面包屑,而那块面包完整的待在那儿,不像他,什么都不缺。

沙威不会无故失约,冉阿让如此肯定,沙威不是会违背约定的人。这个念头是如此坚定,以至于他在想到这点事,确信沙威是因为什么事情才没有来监狱和他见面。而这个想法一旦成型,接连来的便是更多的,胡思乱想更多的。冉阿让把手上的面包扔到桌子上,只穿着衬衫就跑到沙威曾经给过他的地址那里去。意料之中没有人,没有人回应响个不停的门铃和不间断的拍门声。冉阿让找过附近的旅店和饭馆,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或许他应该回去,去警察局报案。他应该回到家里,假装自己没有为沙威的失踪而担心。但冉阿让没法忽视自己的担忧,在到处都找不到沙威的时候。

穿着制服的人站在那里,像一个雕像,像没有呼吸。冉阿让借着路灯看清那个身影,又陌生到不够熟悉。沙威似乎在这个时候垮下去一点,不再像他平时所看见的,一贯所见的那样挺直腰身。他或许是过于累了,冉阿让想。于是他放轻脚步,想走过去,走到沙威身边。而没等他靠近,再靠近一点。沙威前倾身体,放任自己坠入塞纳河中。冉阿让几乎想都没想就跑了过去跟着他跳进河里,连多那么一秒都没有考虑。像身体自有意识,又像是本能反应。

入了秋的河水还没泛冷,但夜晚的温度也降到够低。纵然是冉阿让这样健壮的人也觉得自己逐渐在失温,在他上岸的前一秒差点抽了筋。沙威把呛进的几口水咳了出来,在巴黎的冷空气中找回了自己的呼吸。而他在回过神时同冉阿让对视,以一种后者跪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的姿势。很明显,沙威甚至不用多想一种猜测,很明显他被冉阿让救了上来,从湍急的河水中,从死神的手里。他不那么合时宜地想起来今天是冉阿让出狱的日子,沙威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只有咳嗽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只有他们彼此呼吸同心跳的环境下。

冉阿让没有说一句话,从河岸到沙威的家里,在路上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只是把沙威带回后者的家中,生了火,又给沙威泡了一杯热茶。冉阿让本来就不是什么多话的人,沙威知晓这一点,但他从未如此沉默,像他第一次在工作中见到冉阿让时,在后者眼中看见的沉寂。沙威发觉他在生气,他自己,冉阿让。他差点把自己气笑,为对方莫名其妙的置气,像他们在狱中发生争执时那样。冉阿让不会和他吵架,连争执都几乎是他单方面的发怒。沙威不知道面前的人究竟因为什么时候而如此沉默,尽管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尽管他知道自己就是原因。而愤怒,愤怒几乎吞噬了他们两个人。

冉阿让知道自己就是原因,是沙威想结束一切的罪魁祸首。因为他曾经的身份,因为他这个人?冉阿让想不清,那些无端的愤怒涌上他的脑袋,让他几乎想要提高音量,想要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轻易放弃自己。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没有任何可靠的关系,没有任何理由去问询,更别提把沙威拥入一个怀抱。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烧起壁炉,再给沙威倒一杯热茶。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又什么都无能为力。沙威走进浴室时冉阿让依旧站在壁炉前发呆,而等他走出来,拿过被烤得温热的衣服穿上后,才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冉阿让没跟他打声招呼就离开了这里,像被蒸发的水滴,又像是被他的尖刺划破。

那里什么都没有,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冉阿让?”

他依旧握着沙威的手,而后者的手腕上几乎出现了一道红痕,或许它会肿起来,最后变成一道伤疤。沙威皱起眉头看着他,像他在梦里所见,像所有他被否定的时刻。冉阿让认清那个表情中的怀疑和困惑,他立马放开了手,快到像甩开一条蛇。

“对不起。”冉阿让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试图扯出一个笑。但从沙威的表情上来看这个补救方式非常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冉阿让几乎想要逃开,但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这里是他自己的家,而他根本没法逃掉,除非到半条街外的公园和蚊子睡过今晚。

那种刺痛感在他胸口堆积,扎进血肉中,把那道无法愈合的疤再度割开。冉阿让想起他在狱中昏暗的灯光下看见的那双眼睛,而他几乎很少在那双眼睛里看见笑意。有时他唐突插进沙威和珂赛特的场景中,那双带着无奈的笑的眼睛在转向他时失去了旁的情绪。冉阿让记不清自己上次看见沙威微笑是什么时候,又或许这只是他的幻觉,只是从未发生过的一场梦境。他的记忆开始出现问题,开始绕着一件事打转,又记不起现实。

冉阿让知道自己是一切的祸端,他一直清楚。

那场梦渗入他的生活中,变成一堵墙,而沙威在这密不透风的地方觉到窒息。甚至在他给珂赛特讲故事的时候,沙威依旧觉到喘不过气来。那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脏上,沙威没法控制指尖的发抖,没法调整自己的呼吸,像无能为力的西西弗斯。

这种情况在他和冉阿让独处时似乎更加严重,在他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在他看进那双眼睛里的时候。但这种情况没能更多严重一点,因为后者像是在回避他,在餐桌上,在每次不得不共处一室的时候。冉阿让自以为藏得够好,不会让沙威觉得被冒犯,不会让任何人感到为难。但沙威现在只觉得头疼,为冉阿让看见他就像见了猫的一只大松鼠。他不知道这老家伙犯了什么病,沙威本来不该跟他犯愁的,谁在乎冉阿让孤独的灵魂?但珂赛特也发现了自己父亲的不对劲,不再像之前那么缠着冉阿让。而沙威眼见着小姑娘脸上带着不符合她年龄的忧伤,甚至有一次她轻抚着兔子玩偶的头,窝在沙威怀里问他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让冉阿让生气了。

倒霉的冉阿让。沙威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的黑眼圈,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不想管冉阿让到底有什么毛病,他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根本没心思操心别人。但那种温和的笑容几乎带上苦涩,在冉阿让伪装不那么好的状态下。而他痛恨这个,沙威咬住后牙,他恨死这个了。所以该死的,为什么冉阿让不能跟他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非要自己把所有一切吞下去。沙威越来越觉得头疼,他恨死冉阿让的负罪感了,他现在烦到想拿着法棍敲开对方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把自己从死的边缘救回来,又在那之后成天绕着他家打转。沙威很轻易就发现了蹲守在房子附近的冉阿让,甚至不用多费心。想起来这事他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沙威不知道冉阿让究竟想些什么,他的脑袋似乎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构造——他到底是怎么觉得自己那么大一个人能在草丛里完美隐藏的?但沙威什么都没说,又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他不知道那天冉阿让为什么没打声招呼就离开,也同样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在他这儿跟蹲嫌疑人一样守了大半个月。沙威不那么想承认,但冉阿让这半个月像做贼一样的远程陪伴让他不再觉得那么孤单。像冰棱一样划开他心脏的尖刺在融解,沙威在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在耳边听清那一点水滴声,又听见自己的心跳。

等后来冉阿让站到他面前,磕磕巴巴请求他和自己结婚来领养珂赛特。沙威告诉自己那是为了珂赛特那孩子,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讲他有私心,讲他其实无比高兴看见冉阿让站在这里。距离他再次见到冉阿让,距离他答应和冉阿让为珂赛特组建一个家,距离他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已经过去了六年多。甚至珂赛特都已经变成了个大姑娘,变得越来越像她故去的母亲。而冉阿让,倒霉的冉阿让现在却陷入一种不知如何的消极情绪中。就好像这几年来他的快乐和幸福都是虚假的,就好像他那些笑都是伪装出来的一样。

该死的,所以谁能告诉他冉阿让现在到底犯什么毛病?!

沙威这段时间肉眼可见的暴躁,冉阿让喝了一口蜂蜜水,尽量不让那些杂音在自己脑袋里盘旋。他不知道是因为工作上还是生活中的问题,他不知道对方那些藏在眼角皱纹里的怒气源于什么。他们在珂赛特面前表现很好,完全没让快步入了青春期的女孩发现什么。但等珂赛特到学校或者朋友家里去,等这个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那种问题就被暴露出来,像一块刚割下的肉被血淋淋扔到台面上。他和沙威不再有什么交流了,除了必要的那些,剩下的就只有他们两个,就只有沉默。

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冉阿让想。或许是因为九年的约定太过久远,久到沙威开始觉得烦躁,开始对整个生活觉得厌烦。而这种情绪不该发泄在珂赛特身上,珂赛特是足够可爱又懂事的孩子,无论如何错都归不到她身上。所以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他自己,沙威烦躁的原因是因为他,冉阿让。是他在某些时刻泄露了自己的情感吗?还是他某天晚上在沙威发端落下一个吻的时候被发现了?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只是因为他是冉阿让,所以才会导致沙威所有的不良情绪?冉阿让不知道,他想不通所有问题,却又近乎绝望地发现自己是一切的导火索,是诸多事端的潘多拉魔盒。

这件事应该平息了。沙威想,他不该因为冉阿让表现的莫名其妙所以自己也莫名和对方冷战起来。这没有必要,太像是三岁孩子在闹脾气,虽然不知道他和冉阿让到底谁才是不成熟的那个。沙威试过和冉阿让谈起这件事,但后者只是看着他,用一贯温和的语气说自己没什么事,让他别担心。担心?谁会担心一个心里根本藏不住事的人?沙威差点被他气笑,在原地来回踱步几次后终于平复下来。没必要,他没必要和冉阿让生气,也没必要为了他早就知道的答案折磨自己。

是因为他,不是吗?所有这些反常都是因为他,从冉阿让救起他的那天,一切就都开始反常,只是他自己没去看。冉阿让以一种过于纯善的方式回绝了他,沙威一直都清楚这点,只不过是他自己不愿意去想。那种情愫从何而来?又该何处归去?沙威不知道,他不知道该把自己一颗变质的心放到哪里。沙威试图回避和冉阿让的正面接触,但那很明显无济于事。那些在监狱中,在这些年里蔓生的感情无处可去,无法消解。

他或许是在什么时候表现的过于急切了。沙威翻找着记忆,却又无法找寻根源。或许是眼神暴露的一切,又或者只是因为他整个人都破绽百出。沙威没法想清这一切,他指尖发着抖,又几乎被困死在汹涌的思绪中,像沉入塞纳河。

他该放弃了,沙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该放弃自己钝痛的心脏,该放弃无望的情感,该放弃和冉阿让莫名置气。只需要再等一段时间,只需要再几年的时间,他和冉阿让就再无瓜葛。而沙威会回到他自己的房子里,在炉火旁睡上一整晚,又或者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度过没法入睡的每个夜晚。

他总该习惯自己孤身一身。

他的幸福或许是偷窃来的,冉阿让想,是欺瞒他自己的虚假。日历上的数字在不断增加,而珂赛特的衣服也一件件变小,她也不再需要每晚有童话故事才能入睡。冉阿让在镜子里看清自己鬓角的白发,看见自己脸上的皱纹和眼中的苍老。他不再年轻,起码不像当年能徒手扛起一台缝纫机那样健壮。他或许还有力量,冉阿让看着自己长着茧子的手,但那些力量无处可用,只变成藏在他心里的爱意。而那些爱意只能给予珂赛特,冉阿让无法走进塞纳河岸那簇玫瑰丛中,更无法触碰他所见的,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星。他或许是喜欢上了那位狱警先生,他或许是喜欢上了沙威。

冉阿让沉默着,又把脑袋埋进臂膀。他无法抑制地想起沙威,想起他每一次的笑和皱眉,想起他叫他的名字,想起他叫他“让”的某些时候。他没法不去想沙威,没法让自己的梦境和现实脱离沙威的存在。而沙威几乎无处不在,在他的呼吸中,在他的生命里,却又与他并无关系。冉阿让发觉自己在痛,指缝间被泪痕烫伤。

而那颗心脏震颤着,像沉入深海的小美人鱼,一样无望而无归属之地。

珂赛特转眼间出落成一位漂亮的小姐,冉阿让想自己或许要开始担心那些上门提亲的年轻人,要担心珂赛特会不会落入一场感情的骗局之中。但有另外一件事要更紧迫,更像压在他心口的巨石,让冉阿让在欣慰于珂赛特长大成人的同时觉到心痛。他和沙威已经到了曾经约定的日子,只剩一周的时间。九年就这样过去,如同永恒般短暂,又像是没留下半点痕迹。但那些痕迹怎么能够消失,怎么会凭空消失,当它们烙印在了冉阿让的心脏上的时候?九年来的钝痛感从未消失过,连带他所有蔓生的爱意,让冉阿让几乎发疼。他又想起沙威看向他的眼神,想起河岸旁的无力感,想起他吻过的发端和那张熟睡的面庞。冉阿让想把脸埋在掌心里,想把自己所有的感情埋在掌心里,像痛到落泪。

冉阿让尝试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难过,尝试在每一次吃饭的时候笑一笑。但当他和沙威眼神接触时,那种心痛感再度漫上来,让他颤抖着嘴唇,没法说出下一句玩笑话。而沙威几乎像触电般避开了他的眼睛,飘向桌子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剩不到三天,离珂赛特的生日只剩不到三天的时间。离他们结婚第九年,只剩不到三天。那种心痛感让冉阿让几乎破碎,而那些碎裂的地方扎进他的心脏,让他心碎到近乎哽咽。

沙威给珂赛特买了一条项链,款式朴素,但很明显价格不菲。这件礼物意外的和冉阿让送出的礼裙搭配完美,让今天的寿星小姐漂亮到几乎无人可比。珂赛特在沙威脸上亲过一下,又转头在冉阿让的侧脸落下一个吻。冉阿让差点要为沙威无可奈何的表情而微笑起来了,但他只是看着沙威,看着对方刚剃过的胡茬,看着他眼角藏不住的笑意。

珂赛特交握着手,在插着蜡烛的蛋糕前闭上眼睛。

“我希望两位父亲能够永远在一起,”冉阿让愣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是该纠正女儿生日愿望不应该说出来,还是该讲她的愿望或许永远不会实现了。

“我希望这个家永远在一起。”

冉阿让和沙威在珂赛特头顶对视了,透过烛火昏暗的光亮下,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看不清对方翕动的嘴唇。而珂赛特吹熄了蜡烛,冉阿让眼前就只剩下一片黑暗,像沙威已然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

“我会以出差的名义,”沙威顿了顿,“或者直接和珂赛特讲清。”他该如何告诉珂赛特呢?如何告诉她你的两个父亲其实从未在一起过,如何在她许下那个生日愿望之后讲出这个事实?冉阿让不知道,他不知道如何违背自己的本意,又没法去挽留。沙威是如此坚定,如此坚定地想要离开这里。而冉阿让不能不放他离开,让沙威带着自己一半心脏离开,让他自己在此同珂赛特生活,却又像孤身一人。

“好……”那句话像尖刺,划开他的喉咙。而冉阿让几乎尝到血腥味,从自己的嗓子里。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又发着抖。“珂赛特那边我会跟她说的,我会把所有事情都跟她说清。如果你回去之后有什么需要的可以随时联系我,你知道的,退休之后我一直都闲在家里,能够帮上忙的话我很高兴。离婚相关的事情我们可以找哪天好好商量一下,不过这件事应该提前告诉珂赛特,不然……”冉阿让突然梗在那里,把没说清的话都吞进肚子里。他太熟悉沙威现在的表情了,在几年前,在这几年里。他为此而住嘴。

“我知道,冉阿让。”沙威说,他眼角带着一点笑意,又或者冉阿让其实听清了那声叹息。“我知道。”

“我们并没有真的在一起,”冉阿让尽力让自己微笑着说出这句话,但显然效果没那么好。“我和沙威只是假结婚而已,只是因为我没法独身抚养你。”

他或许暴露了声音的颤抖吗?还是这个家里突然少了一个人所带来的落差感让他眩晕,觉得脑袋发昏?冉阿让看见珂赛特的脸,却没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那张被他收在抽屉里,和那本日记放在一起的结婚证此时放在了他和珂赛特面前。像一纸诉状,又像是识破一场长久的骗局。他或许是在颤抖吗?从指尖开始,到他作痛的心脏。为离开的沙威,为一切的真相。而珂赛特只是坐在那里,冉阿让几乎要在她身上看见沙威的影子,看见陪伴她九年之久的另一位“父亲”的影子。

“但是爸爸,”珂赛特坐到他身边,又握住了冉阿让的手。“您爱他,不是吗?”

你爱着他,你已经爱上了他。

不是吗?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沙威坐在这里,像审讯般商量着关于离婚的事情。没人先开口,没人讲那些关于离婚的流程。冉阿让只是沉默着,像沙威一样沉默着。但他们没法再拖下去,没法再把九年的荒唐婚姻持续。他和沙威终究不该在一起,冉阿让想闭上眼睛,阻止酸涩感蔓延,但倘若闭上眼睛,他就不能再看见沙威。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冉阿让?”

有谁在喊着他的名字,过分急切。

“冉阿让!”

有谁在喊着他的名字,惶惑而不安。

冉阿让缓过神来,心脏处的疼痛感几乎消退了。但他的脑袋依旧发晕,被耳鸣吵到头疼。刚刚发生过什么,他记不清,只记得一瞬间的黑暗和放大的地板。是沙威接住了他吗,在他即将同地面亲密接触,在他失去了全部意识的时候?

是沙威接住了他吗?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时候。

冉阿让握住那只手,握住那只略有冷意的手。沙威脸上还带着没消散的担忧,落进他的眼睛里,让冉阿让想吻过对方紧蹙的眉毛,吻过他抿紧的嘴唇。而他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左胸口,隔着薄薄一层衬衫,贴在自己的心脏处。

“沙威,”而他只能念着对方的名字,“沙威。”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沙威的手在他胸口逐渐回温,带着一点过烫的暖意,带着一点蔓生的汗。他想抽走自己的手,从冉阿让的手中,从冉阿让的心口。但另一个声音告诉他在此停留,告诉他,他该在此刻亲吻冉阿让,吻过他斑白的发梢。而沙威确实这样做了,在对方念过自己名字的时候,在他看清那双眼睛的时候。

而他只在那双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只看清自己的心。

沙威已经讲过很多遍他是个笨蛋了,冉阿让想。光是他们正式在一起后的第一次晚餐上,他就听沙威说了三次。什么人才会在九年里都压抑自己的感情,装作对另一个人熟视无睹啊?沙威在知道他们两个彼此暗恋了快九年多却怎么都没和对方讲清,并且因为这件事而难以入睡的时候白眼快翻到天花板上去。

沙威已经讲过很多遍他是个笨蛋了,他自己,冉阿让。冉阿让知道他是对的,但他没有办法,冉阿让握住对方的手,他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笑容,没法让自己不盯着沙威看个没完。

而他吻过对方的鬓角,又吻过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冉阿让把两张结婚证一起收进抽屉里,放在日记本中记着他们正式在一起的那页纸上,放在他和沙威的落款上。再后来在珂赛特的婚礼上,冉阿让和沙威一起牵着女儿的手,把她交给那个珂赛特一见钟情的,叫马吕斯的年轻人。他和沙威一起坐在属于珂赛特家长的位置上,而他们身边有着一把属于芳汀的椅子,放着她曾写给自己女儿的全部的信。

而冉阿让握紧沙威的手。

在这场婚礼中,在今后所有的日子里。

评论 ( 17 )
热度 ( 176 )
  1.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姚敬生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