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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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vert】《Stay With Me(与我同行)》

全文1w字


那或许是一个幽灵,冉阿让想,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他自打进入监狱开始就能看见那个幽灵,在他周围,在他每日的劳作时。那个叫沙威的幽灵——他还给自己的幻想起了名字——整日在他的视线之中,像一个忠实的卫兵,或者仅仅是一个残暴的看守者。冉阿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幻想出这样一个人,一个冷冰冰毫无人情味的狱警,一个相貌还不错的年轻人。而他知晓那个名字,从他第一眼看见对方,他就知晓那个名字。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创造出的人物,又或者只是他的幻觉走过来对他讲,叫他不要忘记沙威。

沙威只会用编号来称呼他,用24601的序号抹杀他所有的存在。用那种再冷淡不过的语调,用那种轻蔑的态度。冉阿让无数次和自己的幻想,和沙威强调,无数次用自己的名字来抗衡那一个编号,来抗衡他。但对方只是冷漠地重复着他的服刑编号,忽视他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忽视他的抗争。而该死的,冉阿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幻想出这么一个角色来折磨自己,他应该幻想出一个言听计从的狱警,好让自己脱离这苦行,而不是正相反。

后来冉阿让发觉这幻影无处不在,在他逃跑失败被抓回来,在他被加到十九年的罪行又遭到一顿毒打时,冉阿让听见一声轻蔑的笑,又在那些落下的靴跟和警棍之间看见一个身影。对方站在人群之外,几乎漠不关心,忽视了眼前所发生的暴行。而他再熟悉不过,冉阿让不能再熟悉那个身影——他幻想出的沙威。而沙威只是在人群之外看着他,看着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因为被踢断肋骨而发出一声闷哼。他只是站在那里,看冉阿让在其他人离开后捂住腹部,在地上吐掉一口血沫。而他只是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狼狈不堪。

冉阿让几乎痛恨这个,痛恨自己无意义的幻觉。

 

他开始试图和自己的幻觉交谈,不是最开始冷硬的,拿自己的姓名对峙的那种。同幻觉争吵,或者尝试聊天都太蠢了。冉阿让能听见其他人的嘲笑,但在他们胆敢上前挑衅羞辱他的时候,冉阿让以他不可忽视的力量让所有人都学会了闭嘴。冉千斤,这称呼让他听起来像一台沉重的机器,但也能够让别人在准备招惹他前好好想清楚。

而冉阿让开始和他的幻觉交谈,起先只是胡乱闲扯,后来那些他单方面的沟通变得有条理。变成过去的事,变成他现在的感觉。而沙威,他的幻想对象从来对此没有任何回应。但从一开始的扭头就走到现在的好歹会留下来听他说话,这已经算是非常有进步。冉阿让想,总算有那么一个人愿意倾听他,哪怕他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尽管对方看起来依旧是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是沙威开始偶尔以简单的字音回应他的自言自语。而有一次,当冉阿让正在边比划边描述着自己如何拿毛巾叠兔子去逗侄子开心时,他似乎听到一声笑。于是冉阿让止住了话,他下意识保持安静,又在沙威脸上看见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微笑。而这让冉阿让愣在那里,隔着一道铁门,和沙威之间隔着太多的沉默。他没再提起那声笑,哪怕冉阿让几乎在每个夜晚都能想起,在每次劳作时都能听清。而他的幻觉也从未对此有过解释,仿佛那一次交谈不过是他幻觉中的幻觉,是他无意义的错听。

而沙威,冉阿让可悲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幻影抱有某种程度的好感,在那些闭塞而难熬的监狱时光里,他很高兴可以有这样一个交谈者。冉阿让甚至期待着沙威每天的出现,但他同时过于清晰这不过是他病症的结果。

而所有一切都会消失,在他痊愈之后。

 

沙威把那张假释令递过来,像是丢掉一份无用的文件,又或许用“扔”这个词更为贴切。冉阿让以为这会是自由,这一份文件会证明他已经赎清了十九年的罪行。为此他发自内心笑起来,但对方只是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站在那里看着他。

 

而他讲,

“24601,不要忘记你是谁。”

 

那句话像一块烙铁,像烫在他胸前的标记。冉阿让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咬住牙,立刻反驳回去。但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沙威只是看着他,像他们最初相遇时那样冷淡而疏离。等冉阿让走上高坡,他回头望过去,他的幻觉依旧停留在原地,像一块无生息的礁石。但沙威凝视着他,像足够冷淡的监视者。

 

他以为这是很轻的病症,冉阿让一直都这么认为。当他从假释中逃离,从虚假的自由奔向真实的自由,认为自己已经完全摆脱幻觉的念头越发清晰。也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假释,冉阿让想,他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理由逃脱,从无意义的苦难之中。那张假释令真实存在吗?他不知道。但冉阿让认为这是自己病情好转的体现,他甚至在假释的过程中也从未再见到过沙威。这意味着他不需要再面对那么一张冷漠的脸,也不用再听到那编号和嗤笑,同样消失的还有那些偶尔的交谈。冉阿让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件好事,他不知道,那些情绪被他吞下去,假装从未如此。于是冉阿让奔逃,从假释中,从他所处的所有的幻觉中,跌跌撞撞闯入了一间教堂。

冉阿让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全好了,关于幻想的一切。又或许是被重新抓捕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让他无暇再去想那些额外的东西,比如那个叫沙威的狱警。说真的,这名字干涩而冷硬,让冉阿让觉得自己确实有幻想和起名对应的天赋。冉阿让想,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不再年轻了,不再像几年前,十几年前那样健壮。但他依旧有力量,甚至有了一个新的身份,马德兰市长。或许好日子从现在就会开始,冉阿让为此而露出一个微笑。他已经远离了旧时的阴影,远离了那些虚幻可怖的梦境同幻觉。所以这将是一切的开始,他所有新生活的起点。冉阿让拿起戴着的项链上的十字架亲吻过,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上面,随后又让它贴近自己的心脏。

而愿上帝保佑,这会是他幸福的开端。 

 

冉阿让没想到自己会再见到沙威,在他逃离了过往的一切之后,在他成为马德兰之后。只是心念一闪,冉阿让抬起头就在工厂的办公室窗前看见那个身影。没有人注意到沙威的存在,只有他自己像被钉住,像一棵被雷劈毁的焦木。冉阿让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出任何反常来。而沙威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向他报告自己的姓名和职务。冉阿让其实没有听清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而屋外的那些哭喊和叫骂声也太过嘈杂,让他觉到恍惚。他只是愣愣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文件,随便扫过一眼后便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冉阿让只是看进那双眼睛,对方尊称他为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但那双眼睛里分明在讲:我们好久不见,冉阿让。

他终究是无法逃离过去,冉阿让想,他终究是无法逃离监狱的阴影。而沙威,他看着面前站得笔直的男人,冉阿让知道自己将永远无法让沙威从自己的生命中被剥离。沙威无处不在,在他惶惶然的梦境中,在他无法割舍的过往,在如今他的面前。那条项链被冉阿让递给对方,作为一次见面礼,作为一次毫无意义的赠礼。他对他的幻觉,一个虚无缥缈又过分真实的幻影。而等冉阿让想起这件事情时,他拉开抽屉,在那里什么也没有找到。或许是他在晃神中掉在了地上,又被人扫走,连半点碎片都不剩下。

 

冉阿让之前以为这幻觉是和他对着来的,他一直这么认为。在那些言语冲突时,在沙威叫他记清自己是一个罪犯,一个假释而逃脱的罪犯时。冉阿让从来都觉得这幻觉不与他为伍,而是正相反,非要让他不得安生。但意外的,他在过去总是能和沙威聊上一阵,哪怕更多是他在讲着些什么,又或者他们两个之间仅仅只有沉默。但冉阿让几乎享受这段时光,而这几乎成为他漫长年岁中难得的慰藉。或许他是疯了,冉阿让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或许他在这十几年的牢狱里彻彻底底疯掉。不然他怎么会对一个幻觉产生好感,以至于让他长久存在于自己的生命中。他或许是真的疯了,在他开始想念沙威时。

冉阿让看过几次医生,甚至换过不同几家医院,找了本职不同的医生。但那些话大抵相同,讲他其实并无病症,健康到不能再像一个健康人。于是冉阿让放弃这种无用的求医,只摩挲过主教曾经送给他的烛台,然后轻声念诵着圣经中的段落。他同上帝对话,但并不知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冉阿让不知道,他想让沙威彻底消失吗,在他的生命中?或许这是一个好的诉求,当他每次看见沙威都会下意识想逃离时,这会是一个好的想法。但冉阿让同样无法否认,他享受和沙威交流的时候,哪怕只是简单的公事汇报,哪怕只是他自言自语而已。而他享受这种交流,无药可救地被卷入这段非正常关系中。

 

这种关系或许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冉阿让在某刻曾想过。这段无意义的关系可能会一直持续下去,如果他没有站出来,替那个为他顶了罪名的人证明清白;如果他没有握住倒在他门前求助的芳汀的手,答应她自己会去找回她的女儿并照顾那个孩子直到他死去。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和沙威或许就能一直保持市长同下属的关系,那种近乎称得上是朋友的关系。但所有事情从未如他所愿,冉阿让亲吻那个叫珂赛特的孩子的发顶,在奔逃的路途中安抚她的情绪,却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思绪平静。

他只听见车轮压在石子上的声音,又因为上了大道而变成粘腻的摩擦声。这声音在冉阿让脑袋里回响,在他夜晚哄好珂赛特睡着后依旧回响着,让他想起警棍敲在铁门上的声音,让他想起沙威的那声笑。而冉阿让绝望地发现自己无法停止这种想法,无法忘记那双记忆中灰绿色的眼睛。但无论他如何祈祷,无论他如何期盼和担忧着,那里都不再有一个叫沙威的身影。仿佛他和过去从此彻底决裂,而冉阿让再抓不住他自己的幻觉。

 

那条项链应该被他砸在墙上,像敲断一根肋骨。沙威把警棍夹在腋下,拿着那条项链在屋里来回踱步。他应该这么做的,砸碎那条黑色玻璃珠串成的项链,砸碎他头脑里关于那个叫马德兰的市长的所有记忆。但沙威只是握紧它,把自己的掌心硌痛,指尖发白而微微颤抖着。他痛恨这个,痛恨自己竟然没有识破对方的伪装,没有把那张圣人般的面皮撕下来,没有让冉阿让,没有让24601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应该这么做的,他应该像根警棍一样狠狠敲在冉阿让身上,让他记清自己的身份。而沙威同样痛恨自己竟然在与对方的交往中感到一点久违的乐趣,他不愿意承认,他不想告诉自己这种隐藏的快乐在他多年前同那个罪犯交谈时曾同样感受过。沙威本来觉得失礼,对于自己将马德兰市长和一个罪犯等同。但现在他咬紧牙,只觉得骗子和罪犯实在不能再相同。

他恨极了冉阿让,也恨极了自己。但那条项链被沙威握在手里,渡上一层汗,却始终没放开过。那是证物,沙威想,那是冉阿让心虚的证明。但他同样清楚,那不过是一件礼物,一件来自彼时马德兰市长的礼物。而它曾一直紧贴在沙威胸口,被藏在领子之下。他无法处决这份好意,没法忘掉当时收到礼物时的感觉,无法忽视当脑袋里出现损坏这条项链的想法时,来自心脏的钝痛感。

而沙威痛恨这个,他为此不知在原地踱步了多少圈,不知道为此浪费了多少精力和时间。但沙威始终没能找到一个最合适的方法,没法想清他该如何对待这个被逮捕的“嫌疑犯”。沙威只能告诉自己,他闭上眼睛把项链上的十字架贴在嘴唇。被掌心温热的十字架让他在亲吻时身体微微一颤,沙威想要从此抽离,把那条该死的项链扔在角落里。但他只是吻过那枚十字架,又轻声念着什么。

他只能告诫自己,以法律和正义告诫自己。但沙威无法忽视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而那声音在讲,讲他不该忽视自己的心。

 

冉阿让已经快十年没见过沙威了。在这近十年的日子里,像百灵鸟一般长大的珂赛特抚慰了他的孤寂同落寞。但冉阿让知道,他深深知晓那处心脏的空缺,而哪怕是珂赛特也无法让那道伤口愈合。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沙威,又因这种近乎转为渴求的想念而深觉痛苦。冉阿让不该想念一个虚无的幻觉,不该想念一个折磨自己十几年的幽灵,不该再继续这种无望的感情。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无法让自己不去想念沙威,想念那双灰绿色的眼睛。

被重新逮捕的恐惧感时刻笼罩着他的心,被自己无法治愈的隐疾,被凶恶的狱警。但冉阿让依旧听清那一声笑,在他无法入睡的夜里,在他惶然无措的生命里。而他本不该想起沙威,连同无法割舍过去的一切,将蜜糖和毒药一同丢弃。而这话不能同谁讲,哪怕珂赛特也注意到自己父亲的反常,在晚餐时担忧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冉阿让也只能和她讲自己一切都好,让珂赛特不要担心。但这话能骗得了谁呢?能骗过珂赛特,让她打消所有疑虑,还是能骗过他自己呢?

冉阿让不知道,他没法知晓这问题的答案,没法找寻解决的途径。

而他本人却又被这问题本身困住快整整十年。

 

沙威知道自己看见了冉阿让,那个身影哪怕变成个法棍他都认识。但在他踏入喧闹的街巷时,那个身影就消失不见,像滴水蒸发干净。仿佛沙威刚刚所看到的只是一场幻觉,而一旁他很早就认识的坑蒙拐骗夫妻俩还在喋喋不休着。沙威觉到头疼,又恨不得掘地三尺把冉阿让挖出来,再用牙齿撕碎他。他竟然逃走了十年之久,沙威攥紧了夹在腋下的警棍,他竟然让冉阿让逃走了十年之久。那个老骗子,那个胆敢以假死欺瞒的罪犯。沙威咬紧牙,让疼痛感遮住在发现冉阿让仍存于世时他下意识的放松和无法忽视的欣喜。他痛恨这个,而那些在脑袋里盘旋的法规律条只能让他无可抑制地想起冉阿让。想起他发自真心的笑,想起那些交谈甚欢的时候。

而沙威痛恨这些,这让他几乎无法握紧警棍,无法忽视胸前那枚十字架所带来的灼痛感。而他痛恨这个,沙威想,他痛恨冉阿让。

他告诉自己,他恨极了冉阿让。

 

冉阿让知道自己看见了沙威,在人群中的一瞥就足够让他惊觉。他太熟悉那个身影了,而人群在此时混乱起来,让冉阿让得以从中逃脱,带着珂赛特从他过去的阴影中离开。但十年,为什么是在十年之后他才重新见到沙威?是整日的逃亡使得他旧疾复发,还是仅仅那些不该存在的想法扰乱了他的脑袋?又或者只是因为他在这段时间停止了药物的服用,转而投向浓茶的怀抱?冉阿让不知道,他只是在第一眼见到沙威时,在欣喜和恐惧中逃离。他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上一眼,就像十年前那样仓皇逃走。

而他从未离开过,冉阿让把脸埋在掌心里,他知晓沙威从未离开过。在他十年的梦中,在他无望的想念里,在他所有自言自语中。冉阿让近乎绝望地发现,自己似乎对一个幻影产生了感情。他是如此渴望,却又不愿看清自己的心。

 

被这群学生认出来是沙威没想到的事情,他更没想到自己会被对方一棍子打晕,被套着脖子给拴在一根柱子上。这绝对是他几十年从警生涯中最狼狈的时刻,沙威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上一次他这么狼狈还是在追嫌犯时被打中了大腿。而现在?他不过是来乔装打探这群学生罢课的原因的,结果就被认作是间谍给捆了起来。粗粝的绳索磨着他的脖子,仅仅留下了不够一个指头的空隙。让他得以呼吸,让他几近窒息。而手腕被同样的绳子绑住,被牢牢固定在胸前。从额角滑下的血或者汗浸湿了他的衣领,让它粘腻地贴在沙威身上。

而沙威在此时听见一个声音,一个他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哪怕距离他上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已经过去了近十年的时间,沙威依旧能够认出来这声音的主人——冉阿让。沙威几乎是在磨牙了,如果可以,他现在想冲出去,狠狠给那个老家伙一拳,然后再把他按在地上铐起来。沙威咬着牙想,他会质问他为什么一走就是十年,再大声咒骂冉阿让是个老骗子。而出于人道主义,沙威会在压制住冉阿让后再问问他最近过的怎么样,顺便问他为什么闲的没事要来到这儿,来学生罢课的队伍里凑热闹。当然,这两句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拜警局最近的新规定所赐。

 

冉阿让是抱着不该有无辜的人受到牵连这个念头,才提出让他来制裁这群学生抓到的政府方面间谍的。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沙威,一个狼狈不堪的沙威。冉阿让几乎是在看清那张脸时愣住了,他看见有血从对方额角滑下,滑过他的鼻翼,滴进沙威被扯开的衣领里。但,冉阿让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沙威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幻觉怎么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这里?而那群学生领头的那孩子怎么讲的,他是说他们抓到了一个政府间谍吗?冉阿让左右看了看,又把脑袋伸进那些角落里,甚至倒下的水缸中。但他没再看到这屋子里有其他人,除了他和沙威,这里没有第三个人存在的迹象。

“你到底在干什么,冉阿让?”沙威几乎从牙缝间挤出这句话,他看起来愤怒极了。但很明显,被捆住的姿势和破了的额头让沙威看起来并没有他自己想的那么凶神恶煞。冉阿让从愣神中醒过来,他摸了摸全身,在不知道哪儿捡来的衣服中没找到一块手帕或者纸巾。于是冉阿让想了想,解开外套袖子上的扣子用里面衬衫的袖子试探着擦了擦沙威脸上的血迹。他小心避开可能是伤口的地方,替沙威擦去他那些还未干涸的血。

冉阿让依旧没有相通为什么这群学生能够看到沙威,或许他们也出现了同样的幻觉。想到这里,冉阿让的脸上几乎浮现出一种难过来。而这神情落到沙威眼睛里,觉得面前这个男人的怜悯表情实在让人火大。他试图避开对方小心翼翼的擦拭,下意识向后仰过去。等沙威反应过来他身后是根柱子时已经晚了,但能造成脑震荡的事故并没有发生。冉阿让把手垫在他的后脑和柱子之间,而那些惯性撞击让他的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他没有该道谢的事情,沙威想。他并没有什么需要道谢的事情,哪怕对方手背和袖口都是因为他而变得通红一片。但沙威最终还是挤出了一句硬邦邦的谢谢,而这让冉阿让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沙威不想承认,但这老家伙的笑该死的有感染力,让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没有跟着一起傻乐。冉阿让解开他脖子上和手腕上的绳索,替他揉了揉被磨红的地方。沙威下意识想挣开他,然后把这逃犯按在地上,宣布他被自己重新逮捕。但他只是站在那儿,让手腕和脖颈的红痕蔓延到耳边。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孩子能看到你,沙威。”冉阿让握着他的手,“快点离开这里,不要掺和到这次罢课中来。”

沙威有点没太听懂他在说些什么,或许冉阿让是在疑惑为什么他会被学生们认出来。那句话怎么听怎么让沙威觉得别扭,对方脸上担忧的神情让他意识到冉阿让此时并没有精神错乱或者满嘴胡言乱语,像他过去那样。

“我会离开,”沙威跟他微微点了点头。但在他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沙威却突然又停住了脚步。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冉阿让看见沙威脸上的犹豫,又看见他微微翕动的嘴唇。而他怎么会不知道沙威的意思,在漫长的、十几年的交往中,冉阿让该如何不知晓对方的每一种表情。于是他说,“如果这场罢课能够和平解决,如果我没有因此被牵连。”冉阿让忽然笑了,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而这让沙威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让他发觉自己心脏的悸痛。

“我会在武人街7号等你,沙威。”

 

冉阿让看着对方消失在拐角,而等他过去看时,那里早就空无一人。于是冉阿让把染血的袖口藏进外套袖子里,重新走进学生们罢课的队伍中。他很快就和这群年轻人打成一片,知道他们罢课完全是因为政府糟糕的改革政策。而至于这群孩子,冉阿让想,他们是对的,他们肯为了自己的权益而斗争,肯以这样一种游行的方式抗争。

这群学生,他们是对的。

这场游行最终以政府的妥协告终,于是学生们相约在酒吧庆祝胜利。而冉阿让在这些孩子里问到那个叫马吕斯的年轻人,他的珂赛特一见钟情的对象。冉阿让借着闲聊的名义问出了对方的地址,他把喝到醉醺醺的马吕斯扶着塞进车里,又把自己的名片塞进了他的衣服口袋。

等冉阿让回到家中,珂赛特上前来接过了他脱下的外套。她讶异于那藏在外套下的血迹,而冉阿让只含糊说这是那群学生抓到的一个政府官员的血不小心蹭到了他身上。至于马吕斯,冉阿让微笑着看珂赛特因为这名字而眼睛发亮,他告诉后者马吕斯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并且他已经把他给送回了家。因为这个,冉阿让得到了一个脸颊上的吻和拥抱。而珂赛特跑进厨房里去继续准备晚餐,他能听见一点带着上挑尾音的歌声从那边传过来,来自明显十分高兴的珂赛特。

 

但沙威没有出现。冉阿让看着墙上的时钟,看指针走过一圈,又一圈。但沙威始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甚至没有出现在他的家门口。他不知道沙威为什么会被那群学生看见,又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但那或许不是好的预兆,冉阿让想,却无论如何没法相通这其中的问题。沉浸在爱情中的珂赛特没有发觉冉阿让的分神,而后者一边机械地往嘴里送着土豆泥,一边偷偷看着窗外和钟表。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他目光所及之处,不过什么都没有。他所期盼着的一切,他所想见的人,都不在那里。

一种不那么好的预感笼罩了他,冉阿让几乎觉得那份土豆泥梗在喉咙里,压住他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而门铃声打破了这种窒息感,冉阿让走过去,走到门前。他做过很多种预设,关于自己,关于沙威。他或许会被对方抓住,重新送回监狱,或许,或许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糟糕透顶。

冉阿让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后打开门,而他迎接了一个浑身湿透的沙威。

 

沉默,这里只有沉默。

珂赛特被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或者说她是被对方落汤鸡一样的模样给吓到了。但她立马反应过来,去拿了条毛巾,又端了一杯热茶过来。冉阿让在珂赛特和沙威中来回打量着,他几乎愣在那儿,直到沙威不耐烦地问他到底能不能让自己进去,冉阿让这才缓过神来,看着珂赛特带沙威坐到沙发上,又递给他毛巾和茶。

冉阿让张了张嘴,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但那疑问从他嗓子和脑子里自动弹出来。

“珂赛特……”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你也能看见他?”

珂赛特看了看沙威,又看着怔在门口的父亲。“当然,爸爸。”她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了冉阿让。“我当然可以看见这位先生,怎么了?”

冉阿让走到沙威旁边,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让喝着热茶的人翻了个白眼。

“你真的能看见他?”

“够了,冉阿让。”没等珂赛特开口,沙威就打断了他。“她当然能看见我,我是活生生的人,又不是该死的幽灵。”

而这句话让冉阿让突然沉默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沙威不觉得这老家伙会知道自己刚才的遭遇。是啊,谁能想到他追捕一个逃犯还能把自己追进河里。逃犯最后是抓到了,但沙威也变成了一只落汤鸡。而冉阿让,沙威在冻得要死的时候还能想起来他,他想起那个地址,于是来到这里。结果冉阿让活像见了鬼一样,反复问着自己的女儿能不能看见他。

说真的,沙威一直都觉得冉阿让反常。他不像其他罪犯一样惧怕他,反而试图和他闲聊,也不管沙威究竟在没在听他废话。现在想想,在毛巾和一杯热茶的帮助下,沙威听清了冉阿让在嘟囔些什么,也终于想通了对方那些奇怪的话的意思。他彻底想通了,关于冉阿让脑子不清楚的一切。沙威其实很想找根法棍敲开冉阿让的脑子,但他环顾四周,没找到什么可利用的东西。而根据他熟记的那些法律,故意伤人可是个不小的罪名。于是他咽下嘴里的一口热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狰狞。

“该死的,冉阿让。”沙威几乎是咬着每一个字音,“你好好看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幻觉?”

 

冉阿让想相信沙威不是一场幻觉,想证明自己指尖所触碰到的温度足够真实。这样他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些学生和珂赛特都能看到沙威,这样他就能安放自己那颗十几年来跳动的心脏。但他没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现实,或者这些不过都是他幻想出来哄骗自己的东西呢?冉阿让想,而他口中为此发涩,眼眶发苦。

而沙威忽然站起来,跟珂赛特问了浴室的位置就拉着冉阿让上了楼。他站在浴室里,脱掉了湿透的外套,又把贴在脖子上的衬衫领子给解开。而那条项链,冉阿让看见,在沙威的衣领下,藏在他衬衫下的那条项链。是他在作为马德兰市长时送给对方的,而冉阿让曾一度认为自己是在幻觉中摔碎了它,又被别人扫走才找不到的。而那条由黑色玻璃珠做成的项链此刻挂在沙威脖子上,那枚十字架藏在他心口处,带着水渍。

冉阿让抚过那条项链,而指尖无可避免地触碰到沙威裸露的皮肤。过热的体温让浑身冰凉的沙威为之一抖,在冉阿让的触碰下战栗着。浴室未散的热气此时尽数跑到他脸上,沙威觉到热,又觉到口渴。仿佛刚刚那杯热茶无济于事,没法缓解他灼烧般的感觉。

 

只是有人上前一步,而最后那点距离就消解。冉阿让吻过他的唇边,小心而珍视地亲吻着沙威,用嘴唇和勾勒着对方的轮廓。他的舌尖同沙威的纠缠在一起,而后者的手搂住他脖颈,让这个吻更加深入。他是如此渴望着,渴望着这样的亲昵,渴望着沙威。而冉阿让几乎无法抑制微笑,在沙威吻过他的时候。他是如此近的看见那双灰绿色的眼睛,又是如此高兴在那双眼睛里只看见自己的身影。

冉阿让几乎没法停下微笑,甚至在沙威因此而红透了耳朵,把他推到门外自己脱掉衣服洗了个澡的时候,冉阿让依旧没能控制自己不看着对方微笑。毕竟他的狱警先生现在正穿着他的睡衣——不那么合身,却意外合适——坐在桌子旁和他同珂赛特享用着重新热好的晚餐。而冉阿让没法让自己在注视着自己生命中最爱着的两个人时不去微笑,他没法做到这个。哪怕沙威嘟囔着他脑袋实在有问题,哪怕他聪明的珂赛特发觉了他和沙威的不对劲而同样笑出来。

而冉阿让没法不让自己不微笑着。

 

这种情况持续到他躺在床上,而不再是孤身一人。冉阿让握住沙威的手,他用指尖轻轻摩挲过对方因长年握着警棍而生着茧子的指节。他轻抚过那些细小的伤疤,又把那只手贴在自己的嘴唇上,在对方的掌心落下一吻。而沙威为这举动脸立刻红了起来,但冉阿让没有放开他的手,而是握着沙威的手放在了他的左胸口。那颗心脏跳动着,几乎让沙威的指尖觉到震颤。他下意识去触摸,却借着月色落进冉阿让的眼睛里。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沙威看见冉阿让看见他头发里掺杂的白色,又在那双眼睛里看清自己。自他和冉阿让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快几十年的时间,期间发生了太多的事,让他们错过了太多,甚至差点错过了对方。而沙威凑过去,在他唇边落在一吻,又看进那双从未改变过的眼睛里。

 

他掌心下的那颗心脏跳动着。

而与他指尖血脉相通的心脏为此而共鸣,像灵魂终有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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