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敬生

这并非一次寻常的邀约，单从只写了一个“M”的信封便能察觉。Mallory接过那封信仔细看了看，却连最基础的地址都并没能找到。他没法仅凭触碰来判断这里面究竟装了什么，薄到似乎仅有信封——作为一个无聊的恶作剧。Mallory点了点头示意Moneypenny可以离开，却发现对方似乎有所迟疑，像是想要透露有关这封信的事情。

“Miss.Moneypenny？”他停下对手上这封信的研究，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Moneypenny下意识否定了这个问题，随后再补上了一贯的敬词。“长官。”这封匿名信或许来自某位他们都熟知的人，才能作为隐瞒的理由。但显然深究下去并无意义，Mallory略微颔首，准许对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在听到门落锁的声音后，他用一旁的刀拆开了这封信。然而那里只有一张纸条，似乎是从某本杂志或者日历上随手撕下来的，更大概率是今天的早报被不那么友好地当作了信纸。而那上边只有一句话，仅包含地址和时间，除此外并无其他：

布莱德斯  12：45

Mallory对此再熟悉不过，但在接手MI6几年的时间里，他在这间俱乐部和其他同僚会面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多半是由于忙碌，其余则因为所谓的“回避交往”原则。俱乐部的话题通常会由琐事变为针对于MI6的“友善提议”，近年来则更多落在了007上，关于他的不辞而别——并不规范的辞职信自然不能作数，但又让人无计可施。这个称号保留了近三年的时间，在其他人眼中未免太长，久到不该再心存幻想。或许这就是最后通牒，一次非官方却不容小觑的会面。

但这种邀请风格并非属于Mallory认识的某一位同僚，甚至可以这样讲——这远不如一封恐吓信来得正式。风险在短时间内即可评估，而最终指数落在了偏高的位置上。这次邀请的神秘性决定了它本身的危险性，但Mallory没法不遵从这位“沉默先生”的所谓指示。更何况会面的地点是布莱德斯，这不能不让人过早知晓原因，同时也否定了他拒绝的权力。

“不必等我，你先回去。”车停在了离目的地不远的地方，Mallory同人叮嘱几句后下了车。他沿着公园路向着布莱德斯走去，没几步就看见了熟悉的标识。一间建立于1776年的俱乐部，如今成了英国官员和商业大亨们的聚会地点。而它的另一种含义是，赌场，无论博弈赌注究竟是什么。可惜在今天布莱德斯就会成为某种审判地点，更不巧的是，Mallory大概要作为被告方出席。他在门前停住，轻叹一声后跟着旋转门走了进去。

“中午好，先生。‘海鹰’先生已经在等您了。”Mallory在听到代号的时候挑起眉，却并未对此多言。那位年轻而热情的看门人领着他穿过响着筹码碰撞声的大厅，顺着楼梯而上，来到Mallory之前并不涉足的二楼餐厅，靠着最里侧的位置上坐着的人很显然是他今天的会面对象——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Mallory走向角落里的那张餐桌，边斟酌着等下的开场白。然而等他走近，只一步之遥的时候，对方依旧未有任何寒暄的意思。那些话被梗在喉咙里，当Mallory看清了今天的约会对象。

“M, darling.”

那双蓝眼睛的主人似乎将这作为合适的问好，在他长达三年音讯全无之后。恪守的原则叫Mallory没法在此勃然大怒，但这种情绪源于本能，无可抑制。他闭上眼深呼一口气，转身离开的念头却依旧足够强烈。“Bond.”Mallory咬重尾音当作回应，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面前的盘子里装着刚刚烤制好的板鱼——这里的招牌，沙拉和调料摆在一旁，那瓶酒启封后也不知等待了多长时间。他不该对此保有侥幸心理，但在意识到这点前，Mallory已经为这次会面的另一方并非是哪位准备指出MI6“错误”的同僚而觉得庆幸。

尽管这位“前任特工”也并非是什么好的约会对象。

Mallory勉强压下质问和火气，微微点头后看着对方将加过白葡萄酒的调料倒入沙拉中再搅匀。他一贯知晓，并且认可对方在用餐方面精细到近乎挑剔的行为，但显然Bond此刻的做法未免太过专注，连一滴酒液都不肯准许落在杯沿外。“Bond，”Mallory抿过一口杯中的白葡萄酒，让酒精从舌尖掠过，蒸发在喉咙里。一杯酒向来是不错的开场，无论面前的人是同僚，还是同属一类词汇的伴侣。“你知道我不会让你轻易回到MI6。但出于对你多年贡献的认可，你可以提出别的要求。但前提是不违背规则，否则免谈。”

“这次午餐只是出于私人邀请，长官。‘正如葡萄酒能够尝到原本葡萄的味道’，邀请本身也并不保有其他心思。”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Mr.Bond.”Mallory下意识摇了摇头，不打算同对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上多浪费时间。“刚才所讲可以兑现的事情依旧奏效。但介于你不再是我的下属，”他试图忽视对方的视线，让杯子里最后一滴酒滑进喉咙。“我希望在接下来的对话里可以更改你固有的称呼，尽管那对你来说可能有些难。”Mallory将盘子里的板鱼切成小段送入口中，柠檬汁的味道遮掩了辛辣，让整道菜在保留了原味本身的同时又增添了新色。他不得不承认或许在这三年里James Bond从未变过，又或是他保有的仅是好品味，而其他一切则在很明显的倦意下消散了。

“肌肉记忆，不是吗？”

那套灰色西装依旧合身，显然得到了平时无法享受的良好待遇。然而有些事情是无法遮掩的，哪怕对方再精于此道。说不上究竟多糟，但Bond几乎回到了多年前的状态——疲惫、热忱，无从寻觅。而Mallory同那时一样，并不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又如何在和那位Swann医生离开后落得如此。

尽管那并非是他该关注的事情，却很难不让人分心。

“现在想谈些什么？”有太多事情该被问询，但又似乎是如此无关紧要。杯里的酒近乎见了底，又被重新填到原本的标准线。“关于你那份完全不合标准的辞职信，还是讲你这三年的不辞而别给MI6带来了多少问题？”刀尖不慎磨过盘底，发出刺耳的声音。Mallory并不期望能够得到什么答案，针对007的问题似乎向来无解，令人无可奈何。

“我为此向您道歉，但并不认为这是错误的决定。”

你很难说自己能从那双眼睛看清什么，一艘船，还是承纳它本身的海洋。或许命运早同他低语，而后者已有应答。他从未离开，却并不在此。Mallory忽然觉得疲惫，几年来所磨损的在此时彻底绷断了缰绳，连同左肩的旧伤一齐隐隐作痛。“或者我们聊一聊你和前同事们依旧保持联系的这件事？Eve, Q, 甚至Tanner?”他抬手阻止了对方开口打断自己，将手中的刀放在盘边。“我想你该解释的事情有很多，Bond.但显然我并不能得到任何一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所以你可以只是听，而不必像曾经的墨西哥或海鹰行动一样，给我某些模棱两可的答复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讲。既然是私人邀请，就别那么像应付公事。”

“这是我一贯的行事风格——不多解释，显然来自各方因素的干扰会让整件事彻底失败。”酒杯和桌面碰撞的声音很难不让人想起仅一楼之隔的赌局，只不过筹码不足，更别提所谓的胜率。Mallory看进那双眼睛，却只能看见自己的身影。“我以为你会理解，M.”

“这就是症结所在，James.我可以理解，但这并不代表我所遵循的原则——那正是你所舍弃的——可以认同你的做法。你给出的理由尚且没法在我这里为你自己辩护，更何况是对别人。”Mallory续上第三杯，让甘辣的葡萄香气跃进呼吸中。几乎像是角色对调，他反倒是成了那个患有酒精成瘾的人。看来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包括当事人本身。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此时似乎更为黯淡，不再对他曾见的疲惫加以掩饰。或许这拜不合适的交谈和身侧那堵厚重的墙壁所赐，也或者只是某些原因令人意识到自己不再年轻。“我并不知晓你贸然离开的原因，但如果认真探究，实在有太多事情可以导致它的发生。甚至更早一些，归结于我们古老体制的弊端。”

这远比审讯要艰难，尤其当面对的是一位老练的特工，而你并不想采取任何极端的方式，哪怕仅仅是言语攻势。因此只能去等，如同狩猎般凝神屏息，将全部注意集中于此。等待对方能够完全信任自己，令他视你为灯塔而非风暴，视自己为船舶而非孤岛。但显然Mallory现在没有这种耐心，大概从第一见面的剑拔弩张就保留至今，没有所谓的赢家。好一点能称之为“零和博弈”，但显然当前的状况远比那要糟糕更多。突发的头痛依旧没能得到缓解，反而如其间的对话般，像沉入海中的暴风雨。或许如同那些会议中所讲的，像那些从未含着氰化物的官员们所说的那样——他不该保有希望，无论对于什么。

“记得‘忒修斯’吗？”他应该听过，却从未留心。“‘负担曾经而获新生’，这是你最初给我的印象。我原本以为你‘宁愿成灰烬而不愿成为尘土’，但现在看来，你或许更像是‘无畏号’。你曾经见过的那幅画，当然，我指真正的那艘。不过很高兴你践行了我们初次见面时我给你的建议，Bond.”Mallory拿着杯子同他的轻碰，随后将剩余的葡萄酒饮尽。他起身整理了西装下摆，在经过对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如此，那何不保持现状？如你所讲，享受‘死亡’。”

别再参与任何事情。Mallory吞下后半句话，将这次会面止步于此。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结束过往。全身而退并非什么易事，对一个特工，尤其对一名00代号的特工来说显然更是一种奢望。但那或许也并不是最好的结局，对于007而言。

“感谢你的邀请，James.”Mallory停下脚步，侧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希望你不会再被那些梦境困扰，无论什么时候。”

那份礼物显然等候多时，但时间同地点一样不够合适。Mallory拿起放在那瓶酒和玫瑰旁的明信片，翻转后不出所料只有空白，除了落款一个简单的“J”。监控大概没法告他对方翻窗入室的具体时间，也根本没有任何影像留存。

一份见面礼，或者一次告别。而每一次告别不过意味着死去一点，让过往就此消亡。只有这份礼物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提醒Mallory它的来源。他从书房的抽屉中拿出一沓还没封口的信件，扔进正燃烧的壁炉中。Mallory给自己倒了杯酒，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看着那些甚至某些墨迹尚未干掉的信被火焰吞下。

而那不过是一份寻常的礼物，正如它所代表的意义一样——无有意义。

“很显然你和你的前任完全不同，Miss.Nomi.”Mallory翻过资料的一页，在听到脚步声时依旧将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报告上。“他可没有你这么听话，尤其在守时方面。”他放下手中的文件，仔细打量着这位新晋的特工。正如资料所写的那样，年轻而出色，不仅是从那些高分成绩得来的结论。“恭喜你通过了全部考核，正式成为MI6的一员。”

“祝你好运，007。”

·布莱德斯俱乐部＆海鹰：出自原著《不成交易》第二章

·邦德所说的葡萄酒及最后M的回答：出自勃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第六首“With pulses that beat double. What I do and what I dream include thee, as the wine.”

·命运＆风暴：出自《启示录》“Fate whispers to the warrior, You cannot withstand the storm. And the warrior whispers back, I am the storm.”

·宁愿成灰烬而不愿成为尘土：出自杰克伦敦“ I would rather be ashes than dust!” 

·无畏号：《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The Fighting Temeraire)》J.M.W. Turner（1839）

·每一次告别就是死去一点：出自钱德勒《漫长的告别》（法国谚语）